食堂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,我把最后一块红烧肉夹进碗里。邻座的老周忽然用筷子敲敲杯沿:"你们还记得咱们团那两位领导不?一个退休钓鱼,一个当检察官那个。"桌上七八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,混着酒气的烟雾里,十二年前的旧事像褪色照片慢慢显影。先说赵团长吧。他是临沂费县农村出来的,78年高考差三分落榜,扛着铺盖卷就参了军。新兵连睡我上铺的老王说过,团长当年在炊事班背条令,揉面的案板上永远摊着本《数学习题集》。85年考上南京炮兵学院那会儿,全团就他一个提干的,送行时炊事班蒸了三十笼红糖馒头。
后来我调去团部当文书,常见他凌晨还在办公室。有回帮参谋长送文件,撞见他蹲在走廊尽头抽烟,脚边烟头摆成个"田"字——他老家三亩麦地遭了雹子,媳妇来信说娃的学费还没凑齐。但他带兵确实有一套,96年抗洪那阵,三连新兵偷跑出去喝酒,他罚他们在荣誉室擦了一夜奖杯,第二天自己掏钱给每人买了双干爽袜子。到08年他满三十年军龄时,肩章上的星再没变过。转业安置表下来那天,他把我叫去办公室,桌上摆着翻烂的《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手册》,内页用红笔划满了道道。"小刘啊,你看这退休金算法,"他推推老花镜,"咱这种老帮菜,去地方坐办公室也是占年轻人位置。"最后他选了退休,每月卡里准时打进一万四,比我们这些转业到基层的多了整一倍。再讲李副团。他是正经军校出身,西安政治学院的高材生。有年夏天他家属院漏水,我去帮忙搬书,看见书架上摆着泛黄的《英美文学选读》——他爱人徐老师是徐州一中的英语教研组长。当年随军报告都批了,徐老师站在部队幼儿园门口转了三圈,最后还是回了徐州。后来我去团部送文件,常见他熄灯后戴着老花镜改教案,说是帮爱人整理高考复习资料。
他转业那年正赶上司法系统招人,填志愿时在"检察院"和"信访局"之间犹豫了半个月。最后拍板那天,他指着《刑法》目录跟我说:"这章妨害公务罪,和咱以前处理军民纠纷差不多。"上个月我去检察院办事,看见他抱着一摞案卷小跑上楼,制服袖子卷到手肘,还和在部队时一样风风火火。去年战友聚会订在城郊农家乐。赵团长开辆二手吉普过来,后备箱塞着三脚架和长焦镜头,车尾还贴着"老年摄影协会"的标。李副团是坐单位公务车来的,手里公文包鼓鼓囊囊装着案卷。开席前赵团长拉着我看他拍的候鸟照片,突然叹口气:"还是老李这样好,每天有事忙活。"那边李副团正被灌酒,解扣子时露出晒得黝黑的脖子:"哪比得上老赵,上个月还去青海拍星空呢。"
散场时下起小雨,两人在停车场推让了半天醒酒药。赵团长硬把两盒西洋参塞进李副团车里:"你天天熬夜看卷宗,这个提神!"李副团转身从后备箱拎出个档案袋:"上次你说想学民事调解,这是刚结案的物业纠纷材料。"我在旁边看得直乐,这哪像五十多岁的人,分明还是当年在演习场上较劲的两位首长。开车回家路上,车载电台在放《少年壮志不言愁》。雨刮器划拉的节奏里,忽然想起赵团长退休时说的话:"人啊,就和拉练找营地似的,平地处能扎营,山坡上也能将就,关键看自己带的干粮够不够滋味。"后视镜里,农家乐的霓虹灯牌越来越暗,渐渐缩成两个小光点,像夜空中挨得最近的两颗星。